华夏--汉服体系是一个开放、包容、博大的服饰文化系统,一直在与其他服饰文化交流中吸收为我所用的元素。唐代的圆领袍受到其他民族服饰文化影响,明代的曳撒、贴里等也是文化交流的产物。
这里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,也是被人们忽略的细节是:
华夏先民是见过大世面的,数千年来,见过的“胡服”种类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。在众多外来元素和款式的服饰中,华夏--汉服体系根据自己需要,有选择性地吸收了其中的几款,进行化用改造而不是照单全收。
这是抽象出来的,圆领袍衫的最一般的剪裁形式:
这是抽象出来的,最一般的交领衣的剪裁形式。
这两者相比,最大的变化就是前襟续衽的裁片形状。
华夏衣冠--汉服体系中的圆领袍衫是圆领续衽交襟结构。而且,交领衣和圆领袍衫两者的领襟闭合结构是一致的:
但是为什么说它们是一脉相承有传统性?
不是说圆领袍衫是“胡服”吗 ?
“胡人”是一个十分宽泛的、笼统的词汇,在古代文献里,“胡人”指代的对象多达数十种族群,根本不能一概而论。那么“胡服”也是一种笼统的泛称,具体来说,五花八门、复杂至极,不能含混地放在一起说。
不同民族、族群之间,他们的服饰各不相同,不仅外表风格不同,连结构也大相径庭。
本文就主要梳理分析“圆领”形态的胡服,按照服饰结构,我们将圆领形态的胡服分为以下几种类型。
第一种类型:圆领套头式结构
波斯的文物▼
这种是破肩的套头式圆领衫▼
这个应该是在套头式圆领衫上加了一个保护腰腹的部件▼
从中可以看出,套头式圆领衫,两侧开衩。
在楼兰、鄯善等地区,发现的魏晋时期的壁画,根据形象推测分析,应该是套头式圆领衫。
新疆和田布扎克墓地出土的丝绸服饰也是套头式圆领长袍▼
还有大量在山普拉发现的文物▼
这是套头式圆领衫,分为开衩和不开衩两种。
第二种类型:圆领对襟式结构
波斯的文物▼
北魏的刺绣图案显示,穿的是对襟长衣。
北魏时期出土的皮衣,是一件圆领对襟袍,前襟没有续衽。
西魏的壁画显示,穿的是圆领对襟长衣,前襟没有续衽。
北周也是穿的圆领对襟长衣。除此之外,还有北周凉州萨保史君墓,显示人们穿着的是圆领对襟衣,而且前襟还有很明显的镶嵌的装饰条纹。
无独有偶,安伽墓石榻屏风也有类似的服饰,安伽墓位于西安市北郊未央区大明宫乡炕底寨村西北约300米处。
可知穿的是圆领对襟长衣,亦可穿成翻领,正中有装饰条,腰带系扎。
萨薄燃臂图中的粟特人 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第38窟壁画▼
第三种类型:圆领对襟单翻领样式
根据介绍,单翻领样式是粟特人服饰的特征之一,隋唐的人俑有时会发现类似的服饰。
第四种类型:圆领对襟双翻领样式
这种形象其实在安伽墓也有显示。
第五种类型:套头式圆领半袖衫
从图上可以看出,上衣是半袖的圆领衫,露出花瓣状的下摆。
虞弘墓中还有一些造型比较有意思,这四个人像似乎是上衣穿着圆领半袖套头衫,露出贴身长袖里衣,胳膊上挽着丝带;下面穿着镶嵌宽缘边的短裙,最里面穿裤子,脚穿靴子。
本文推测这套是上下分开的装扮,而不是连体的袍服。这是因为按照正常的袍服,领襟处宽阔的缘边,应该是从上贯穿到下,比如像下图这样:
虞弘墓的人像则只有下半身有缘边,上半身没有,从服装制作的层面来说,很难理解古代人制作出只有腰带以下部分有缘边,而腰带以上无缘边的袍服。
此外,还有两个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衣服主体颜色不同。正常来说,袍服的颜色是上下一致的,袍服上下异色只有连属类服式可以实现,但是这种连属类袍服案例几乎没有。如果是褪色,刚好褪色得那么巧?左边上下异色、右边也上下异色?所以,本文认为,虞弘墓人像下面穿的是短裙,而非袍服。
通过以上的浮光掠影,我们看到了古代人民创造的璀璨斑斓的服饰文化,每一种都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,令人惊叹。古代各民族、族群的衣服千姿百态,丰富多彩,不是所有结构都会学过来,而是有选择性的。
北齐徐显秀墓出土壁画显示了华夏--汉服体系“以我为主、为我所用”的宗旨。续衽交襟的交领和圆领并存,充分说明了吸收外来服饰元素,是在符合对称平衡、双侧受力的基本结构下的吸收、消化、化为己用。
将隋唐的圆领袍衫跟前面的各种“胡服”比较,可知其结构是不同的。隋唐圆领袍衫的基本结构是:续衽交襟、内外襟对称交叠闭合(穿着时领襟可外翻)、双侧受力平衡、袖长较长。风格是领襟的襟缘无装饰条等。
我们看到隋唐文献里,凡是圆领袍衫的记载,都是续衽交襟的圆领袍衫,没有将“圆领套头、圆领对襟、圆领单翻领、对襟双翻领、半袖圆领衫”这些吸收进来,作为公服、常服,作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。绝大多数胡服作为流行时装赶赶时髦穿是可以的,但是隋唐人心里分得很清楚。
隋唐的圆领袍衫结构,除了原本的曲领等源头外,还有一条演变线索是在原本交领袍衫的基本结构基础上,吸收了西亚、中亚、西域等圆领、开衩等元素,在传承的基础上创新发展出来的新款式,是在华夏衣冠--汉服体系生长出来的新枝丫,可以看作是隋唐版的“创造性继承、创新性发展”。
本文的观点就是,真正的文化自信,是有选择权,有学习吸收别人的权利,也有不学习的权利。我们看到文中列举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类的“胡服”,它们的结构,并没有被我们的隋唐先民全盘接受,而是选择性地吸收了符合前开襟、续衽、对称、平衡、圆领、开衩……的元素和款式。圆领套头、圆领对襟、对襟单翻、对襟双翻……我们先民什么“胡服”没见过,但是“弱水三千,只取自己需要的那瓢饮”。
现在的人,说得我们隋唐先民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,什么“胡服”都不加选择地收进来,一提到“胡服”,必然“开放”、必然“欢迎”、必然“流行”。真正翻资料才发现,隋唐人至少见识过十几种胡服,但是九成以上的胡服结构和风格都没有吸收进华夏衣冠--汉服体系。
这种主动、自愿、和平吸收其他服饰文化元素和款式做法,极为常见,不足为奇,也是常常提倡的“以我为主、为我所用”。
有选择性地吸收、化用他人的服饰元素,是狭隘吗 ?
包容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“文化选择权”,包容也不意味着无条件被动接受。对我有用的我吸收,对我没用的我欣赏但我不吸收。判断标准掌握在“我”手中,而不是意味着只要是“胡服”,“我”就必须接受,否则就是“狭隘”。
华夏--汉服体系吸收了圆领袍衫等款式元素,前提条件是:
根据自己需求、符合汉服基本架构的,有选择性地、主动行为。
不符合自己需求和宗旨的款式和元素,会欣赏,会尝试,但是不会吸收。只有“以我为主、为我所用”,有主动选择权,也有不选择的权利,才谈得上“包容”、“融合”和“自信”。
我们研究一项历史事物,除了要研究“看得见”的,也要研究“看不见”的。大唐之所以气象万千、繁荣昌盛,核心之一就是掌握了“文化自主选择权”。
真正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,是包括以下两种自主行为:
1、我有选择吸收这种服饰结构和元素的自由;
2、我有选择不吸收那种服饰结构和元素的自由。
大唐圆领袍衫的故事,给我们的启示是:文化自主选择权是文化自信、包容乃至融合的前提条件之一。如果没有“文化自主选择权”,一切“自信包容融合”等说辞都无从谈起,显得虚伪和空洞。